芙蓉文苑
生命的倔强:杜甫行走于湖湘(上)
发布时间:2023-08-04 编辑:湖南政协新闻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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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圣杜甫的一生及诗作,包括他在湖湘大地的行走,有些是人们所熟悉的,有些却似乎仍是未解之谜。无论如何,杜甫按照人们认知或倾向的模样,依然鲜活于色彩缤纷的叙述之中, 而且这些叙述不时还夹带着湖湘方言。这很像鲁迅先生说的:“杜甫似乎不是古人,就好像今天还活在我们堆里似的。”


是的。杜甫曾经行走于湖湘,依然行走于湖湘。杜甫“行迈越潇湘”的有关叙述,是波浪向前、永不停歇的精神之奔流、文化之长河。


在自传式的《壮游》中,杜甫回忆过一生中最快意的近10年的行走。那时,恰逢开元盛世的好时代,诗人漫游又是一时之风尚,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不是只有杜甫一人。因为有了身为官员的父亲资助盘川,让他轻轻松松释怀了科举考试的挫败感,畅游于大好山河、名胜古迹之间。有时他还相当任性,正如诗中所言:“放荡齐赵间,裘马颇清狂。”


这段旅程开始不久,他写下如今脍炙人口的第一首《望岳》,仿佛写下“登泰山而小天下”的跨越时代的回声。那应该也是他向先哲孔子、孟子真诚致敬的辞章。


那时的诗人恰青春年少,风华正茂,很是自信自负,“自谓颇挺出,立登要路津。致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。”(《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》)他是相信自己一定能身居要职,辅佐皇帝建设太平盛世的。


也是那段时间里,他与年长11岁的李白偶遇,因志趣相投,惺惺相惜,遂有了朝夕相处的快乐时光,“醉眠秋共被,携手日同行。”(《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》) 两个抱有极大政治理想的年轻人,日后成为了双子星座,辉耀诗歌,辉耀中华,或许真要拜命运所赐。


二三十年之后,待到行走于湖湘的时候,杜甫面临的境况确实甚为不同了。“国破山河在, 城春草木深。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。”早些年在长安城泣泪写就的《春望》,不仅是噩梦记忆,也是现实写照。大唐已然走向衰败,战火连绵,民不聊生。而且,诗人自己垂垂老矣,贫病交加,政治理想一再受挫,不离不弃携手同行的,是家人、药材、命运的残酷和内心的不甘。


现存的杜甫诗歌,百分之九十几以上是诗人40岁之后的创作 ,这使得历史书上常用“沉郁顿挫”来描述杜甫诗歌的主体风格。那是动荡年代和苦难生活给他的诗歌打下的最鲜明最凝重的烙印,更是诗人在希望与失望的起伏交织中展现出的生命的倔强。


杜甫在湖湘大地行吟的诗作,大约留存了100余首,在诗人的1400余首诗中,所占的比例是很高的。这是否意味着,杜甫攥紧了对病痛甚至死亡绝决抗拒的利器,倔强地喷发着诗的光焰?又或者更重要的是,杜甫近乎无可奈何地相信,生命的价值惟有诗?毕竟儒家经典阐明了这样的信念:“诗者,志之所之也。故正得失莫近于诗。”


大历三年(公元768年)寒冷的冬季,历经沧桑仍慈悲萦怀的老人漂泊到了洞庭湖东畔的岳州。“飘飘何所似,天地一沙鸥。”(《旅夜书怀》)以沙鸥自况的诗人飘到了本该有渔歌唱晚的水乡。


弃官而去,漂泊他乡,已有10个年头,行程是一程复一程以万里计了。


不停地行走是因为总是得不到安定与安宁。安史之乱引发的大唐的动荡,个人政治生涯长时间的失意,以及由此带来的悲辛甚至屈辱的生活,始终裹挟诗人于逆旅。“鸟栖知故道,帆过宿谁家。”(《绝句六首》)即使是在成都的草堂,在心情不错的时候,杜甫也时常喟叹,无常之羁旅何时才能结束?


发秦州,发同谷县,发阆中,晓发公安,发刘郎浦……诗题便标示出发。杜甫无法懈怠、无所依归地不断出发,以诗承载终将走过的岁月。不停刷新的诗史,一页又一页,弥足珍贵。


舟次岳州,时近年尾,北风飞雪。诗人作《岁晏行》,再一次超越个人命运的狭窄空间,直接触摸了国家灾难、民生疾苦的广阔天地。于是,我们看到的,依旧是写下“三吏”、“三别”、《洗兵马》等杰作的那个诗人中的仁者、侠者。始自白居易,“三吏”“三别”不断被人称赞为诗的样榜。王安石选杜甫诗说,《洗兵马》是杜甫诗中的“压卷”之作。新宁陈贻焮先生说,《岁晏行》是杜甫晚年最富现实主义的一篇力作。“万国城头吹画角,此曲哀怨何时终?”诗中这感慨深广的忧国忧民之哀怨,会终结吗?已是两度弃官的杜甫,对朝廷似乎还抱有希望。


雇来的船停靠在岳阳城的码头好几天,杜甫就住在船上。船依风而摇晃,灯伴雪而浸寒。《泊岳阳城下》便在船上写就了:“江国逾千里,山城近百层。岸风翻夕浪,舟雪洒寒灯。留滞才难尽,艰危气益增。图南未可料,变化有鲲鹏。”诗境造于心境,壮语源于壮心。艰危中漂泊的杜甫,还在期待鲲鹏展翅,扶摇直上。他似乎忘了自己说过:“志士幽人莫怨嗟:古来材大难为用。”(《古柏行》)这是始自绝望的希望?


应该就是在这几天里的某一时刻,杜甫终于能够抱病登上久闻的岳阳楼。不知孕育了多久,《登岳阳楼》喷薄而出,发出耀眼的光焰。这“气象闳放,涵蓄深远,殆与洞庭争雄”的诗篇,于是成为杜甫给予湖湘大地和她的儿女们的特殊馈赠。


诗云:“昔闻洞庭水,今上岳阳楼。吴楚东南坼,乾坤日夜浮。亲朋无一字,老病有孤舟。戎马关山北,凭轩涕泗流。”


涵蓄其中的依然有《岁晏行》里蒿目时艰的悲怆,却又把悲怆以深沉厚重、源远流长的家国情怀来浸润,《登岳阳楼》怎能不万古传诵?在杜甫之前,哪怕之后,写洞庭湖和岳阳楼的诗文或有不少,然而只有杜甫诗的广阔意境、深沉意蕴,在洞庭湖和岳阳楼浩大的气象上,永久铸就了中华民族一脉相承、生生不息的家国情怀。


200多年之后,范仲淹应志同道合的知交滕宗谅之约,远在千里之外撰写《岳阳楼记》,以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的浩然之气励己励人,胸襟里一定有江山社稷、万家灯火,也一定有杜甫那般的心曲:“穷年忧黎元,叹息肠内热。”(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》)


文 | 黄献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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