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吾将归居，归于谁处？寄籍颍川，筑室耕田。”宋时颍川，又称颍昌、许州，即今河南省许昌市。

甲辰冬日，抵达这座陌生的中原城市，我想到苏辙《卜居赋》这首诗。这座城市比想象中繁华，给我的第一印象没有北方城市的粗犷豪放。三国旧都千年古韵，碧树倒映清潭，幽篁古槎相间，在这里，每一砖一瓦都透露着历史的沉淀，每一桥一水都散发着文化的气息，反而有着一种温婉的江南韵味。行旅许昌，虽然远离家乡，渺在云汉，但还是让人莫名感动，难怪900多年前苏辙晚年卜居于此。

夜晚到曹魏古城，整个古城灯火辉煌，仿佛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黑夜之中。在人流中，突然看到路边仿古宫灯印制“衮雪”两字，心里顿时一愣，我半年前在汉中博物馆见过“衮雪”石刻。这非篆非隶二字，正是唯一能见到的曹操手书真迹。据传建安二十四年(公元219年)，曹操驻兵汉中褒谷口运筹国事，见褒河流水汹涌而下，撞石飞花，挥笔题写“衮雪”二字，随从提醒:“衮字缺水三点。”曹操抚掌大笑:“一河流水，岂缺水乎!”就那样一场挥笔题写的豪情，成就了一石长达千年、淋漓酣畅的奇迹。汉中博物馆的“衮雪”石刻正是从褒谷口石门栈道巨石上完整凿下来的，右行横书，字径盈尺，行笔纵放不羁，气势磅礴，每一笔都有波涛澎湃之势，它们巨大的体量，透露出曹操不可一世的雄心。

许昌距离汉中千里之遥，城中随处可见“衮雪”，是曹魏文化的一种回归，要知道曹操当年迎汉献帝自洛阳迁都于此。就在曹操写下“衮雪”的第二年，其子曹丕称帝，并以“汉亡于许，魏基昌于许”之意改许县为许昌。穿越千年风云，曹魏成为一个王朝的背影，但曹操的字还活着，坚硬如石，璨灿如星，似乎仍有无穷无尽的能量贮存在它们身体里，会在某一时刻突然迸发出来。

翌日晨跑，我不经意抬头看到马路对面一栋古建筑，红墙绿瓦，匾额“西湖公园”，心里顿时一愣，那不就是自己想去寻访的许昌西湖吗？“天下西湖三十六，许州西湖在其中。”许昌西湖是一个传说，又是一种想象，容纳了千年的风雨岁月，变得浩荡无边。

许昌西湖源于东汉末年，当时因挖土筑城形成坑洼，后汇水成湖。隋唐时，许昌西湖已是碧水如镜，风景宜人。唐代画圣吴道子自阳翟迁许昌，在西湖南岸筑洞而居，在西湖桥上画虎，点睛后活灵活现。至宋代，西湖更成为欧阳修、范仲淹、司马光、苏东坡、苏辙、梅尧臣、程颢等人的览胜、讲学之地。欧阳修曾在《春日西湖寄谢法曹歌》中写“西湖春色归，春水绿于染”来赞美许昌西湖。司马光在许昌西湖住了10年有余，写成了传世巨作《资治通鉴》。庆历七年（公元1047年），许昌西湖建成流杯亭，名人雅士会集亭下，盛况如兰亭雅集。这些文人墨客的活动，使许昌西湖染上了特别的色彩。也让我们意识到，西湖文化是一个强大的有机体，支撑起古典中国的文化版图，也支撑着中国人的文化精神。

苏东坡曾几次路过许州，留下了一首《许州西湖》。“西湖小雨晴，滟滟春渠长”，诗人目所绸缪的小西湖，虚灵绵邈，咫尺之间有千里之景。对于苏东坡来说，这许州可谓是满城故旧，生活在这里的范仲淹、韩亿、杜纯、范镇等人，对他的人生轨迹有着深刻影响。在他贬谪黄州之际，颍昌府阳翟人李廌前往请益，毫不忌讳地拜苏东坡为师，成为“苏门六君子”之一。离开黄州后，范镇发出定居许昌的邀请，苏东坡这样回答：“许下多公卿，而我蓑衣蒻笠，放浪于东坡之上，岂复能事公卿哉。”苏东坡晚年遇赦北返之初，接受弟弟苏辙的建议，意欲定居许昌，老兄弟相守过此生，当地友人也为他安排好了宅院。然而，在北宋变动频繁的政治环境下，苏东坡犹如惊弓之鸟，为省力避害而改变行程，犹如一颗流星坠落江南。子弟扶柩北上，送葬于颍昌府郏县小峨嵋山下，他终究回到了长久系念的中原。在无尽的岁月中，一个生命的尽头，又必将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。

我曾去过杭州西湖与惠州西湖，两湖水光潋滟、一碧万顷。相比之下，许昌西湖不以宏大来征服人，而是以小来震撼人，因高而为亭台，因下而为池沼，层层亭台，叠叠湖水，俨然一个小天地，如梦境般流淌着生动气韵，令人心往不返，驰情入幻。

漫步九曲桥，七转八拐，经由光阴，经由山水，经由南方与北方，同样我也经由隋唐，经由一切他者以及由之引生的思绪和梦想而走进了有宋一代。亭台楼榭皆为宋式建筑，绿瓦红墙，飞檐斗拱，方正大气，舒缓优雅。“欧阁”传为欧阳修所建，如岛屹立，湖环四际，青苍俯映，残荷浮于水面，但爱莲人依旧在，守在湖边拍摄残荷的美。湖中读书亭尚无白衫书生，依亭临瞰如镜的水面，仿佛禽鱼游于天际，又似杨柳浮于波光。

寻至梅花堂，那是一栋仿宋古式建筑，庭前疏影横斜的古梅，与青砖绿瓦，红门红窗相融合，亭台楼榭间，庄重而典雅。明弘治《大明一统志》云：“梅花堂在许州治北，宋苏轼尝为咏梅花诗。”苏东坡一生写有许多咏梅诗，许州梅花堂中留存的该是哪一首呢？不得而知。追溯历史，清代诗人李来章曾赋诗“梅花千百树，草堂筑其中。寒雪对樽绿，芳萼映怀红”，盛赞许州梅花堂的美景。不能一睹雪映梅开的清雅超绝，我心底还是有些许遗憾。

从西湖公园出来，回到酒店吃早餐。桌前小碟放着的糕点、果饯，让人似曾相识。黄色糕点说是胖东来网红蛋糕，碟沿有奶油点缀的一只翩跹小彩蝶，碟中还用抹茶粉书写了“许君以昌”四字小楷，碧绿莹莹，令人意外惊喜。

许昌着实是一个宝藏城市，不仅是汉魏故城，还是楷书鼻祖钟繇故里、五大名瓷之一钧瓷发源地。

离开许昌前，在胖东来茶器店里，我特意买了一个红釉钧瓷茶杯，因形如含苞欲放的梅花，又称梅花杯。茶杯周身光素无纹，外壁施钧红釉，釉色浓而红中泛紫，滋润均匀，含蓄中带着知性。且嗅清香倍饮茶，用这茶杯啜茶，或许会有“寻常一样窗前月，才有梅花便不同”的隽美意境，低徊之，玩味之，倒可弥补不遇梅花的遗憾。

许昌这座城市与我擦肩而过，从此天各一方，却永久驻进我的心魂，雕琢我，塑造我，锤炼我，融入我而成为我。

许君以昌，亦是祝福。

文 | 九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