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河家国,客从何处来?此心安处,便是吾乡。新春佳节之际,湖南政协融媒推出“故乡”栏目,一起感悟讲述者心中那“灵魂安放的地方”。
简媛
长沙市作协副主席,长沙市天心区政协委员、区作协主席,湖南民盟文学院执行院长
我生在湘西南一个靠西的小山村。如果把我们那个地方的美食全说出来,会显得我有多骄傲似的,或者多少有一种子不嫌母丑的嫌疑。比如猪血丸子、烟熏腊肉、霉豆腐、坪上牛肚王……这些美食打小出入我的生活,我对它们一直怀有独特的情分,念念不忘。
一
儿时在乡下,村里人会在年末时杀年猪,打糍粑。一般情况下,这两件事会连着做——杀年猪在先,打糍粑在后,都是热闹的场景。
杀年猪时,邻居们围拢过来,拖猪头、抓猪尾、扛猪身。七嘴八舌,有的说这猪的毛发光鲜,平时吃相一定好;有的说,你看这猪的皮都快被撑开花了,肥肉一定很厚,好炼油。也有的说,你看都是年头喂到年尾,你家的猪就是压秤些,自然会夸这家人成运好。
至于打糍粑,就更好玩了,男的打,女的印。其间会说粑印刻花好,印在糍粑上清晰明亮。也说这拨打糍粑的男人有劲,打出来的糍粑瓷实绵长。
而做雪花丸子的过程是清静的,像是一场喧闹后留给主人独享的时光。
年猪搁在堂屋里的案板上,父亲一边从上面切割他理想的食材,一边说:“做雪花丸子的肉不能全是瘦肉,必须得选五花肉,甚至还要再格外补加肥肉进去,这样口感才好。”父亲说出这些时,我总觉得他像一个拥有独门秘籍的高人。
做雪花丸子的另一道主要食材是糯米。打糍粑的糯米定然是自家田里种出来的,先要浸上一夜,沥干,再上蒸锅。父亲总是会在糯米上蒸锅前留出一面盆,以备后续用来做雪花丸子。
我时常觉得做雪花丸子的过程更像一场密谋。从杀年猪开始,父亲就开始行动了,或是眼力见儿上,早早就瞄准了哪个部位的肉是他的取材之处;或是打糍粑时,细细咀嚼的间隙,以及邻里间相互品评哪家糯米的品相好坏时,就对自家今年的雪花丸子的口感有了几成把握。
儿时,我并不留心这些。只是年复一年地看着雪花丸子出现在年夜饭桌上。也自然以为,过年才会吃到雪花丸子。
二
在我的家乡,除夕那天的早饭才是过年的团圆大餐。为了让年夜饭更好吃,父亲一定会等到除夕头天傍晚才开始做雪花丸子。他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堂屋里,他的身旁摆了一张大案板,案板上有精挑出的年猪肉,约五斤左右,肥瘦搭配,先切细,再慢慢剁成肉泥,直到肉与肉之间生成黏性,再加入蛋清、盐,以及剁碎成小米粒状的荸荠,再反复搓揉肉团,将手的温度与心怀的憧憬糅合进肉里。这时再将肉团捏成一个个仔鸡蛋般大小的丸子,待丸子周身裹上糯米后,再将它们一个个排列在上大气的蒸锅上。大火蒸四十分钟后,你就能看到一粒粒晶莹剔透的雪花丸子了。
蒸熟后的雪花丸子会发出独特的清香,我们兄妹仨闻着香气围在父亲身旁,一脸馋相。父亲总是会装几个在碗里,递到我们面前,说:“先尝尝,才出锅的。”我们一边吃一边大声说:“真好吃!”父亲看着我们,一脸满足。
雪花丸子除了在年夜饭上吃,还要多备几份用于新年招待客人。我们亲人间相互拜年时,都会在对方家里吃到雪花丸子,而我从来都觉得父亲做出的是最好吃的。
从前,只在过年时才做雪花丸子,如今则多不受此拘束了,过年前后,或是其他平常日子都可以吃到雪花丸子。往年,心细的父亲还会把做好的雪花丸子放凉,放在冰箱里冷冻起来,待我们返城时让我们带进城里的家,想吃时蒸热即可,仿佛这样就留住了年味。
记忆中,父亲并没有刻意教过我怎么做雪花丸子,也不曾要求我学会它的做法。可自有记忆起,我就记得,雪花丸子很好吃,也清楚它的制作过程。而父亲安静坐在堂屋里做雪花丸子的身影此刻驻在我心头,也因此让我拥有一种力量——我能做好雪花丸子。
显然,现时的我无法从年猪上割下上好的五花肉,也没有自家种植的糯米。去超市购买食材时,看见那里有现成的肉丸卖,可我坚持手工将五花肉剁成肉泥,我深信慢慢剁出的肉泥寄寓着对美好食物的憧憬与期待之心,如同期待一个人的成长、一朵花的开放、一座城市的变迁。而这个过程之于我,更像是与父亲的再一次相遇与对话,又似乎再见父亲的笑容,而身为母亲的我,自然也体会出父亲陪伴儿女成长时心怀的喜悦与憧憬。也因此,雪花丸子成了我记忆中最深的年味。
三
每当清明将近,我就格外思念家乡。这正是山坡见绿,河水渐满的季节,蕨菜、春笋更是撒欢般从旧年枯草中钻出头来。而家里做的鼠曲粑粑更是童年最期待的食物。
这不仅是鼠曲粑粑好吃,也因为去田地里掐鼠曲苗尖好玩。乡下的孩子,无需多管教,总会自觉地帮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。此时,映山红开满山坡,油菜花、紫云英,红红黄黄铺在田地,如同织锦。自然,去田埂上寻找鼠曲成为一件近乎玩耍的事情。尤其想到亲手掐来的鼠曲很快就要变成香糯的粑粑,更是多了一份欢喜。
鼠曲草,属于菊科,周身披一层柔软的白色细绒,叶片像动物的耳朵,摸上去也是软软滑滑的,与多肉里的锦晃星形似。《本草纲木》里记载鼠曲的别称,有“茸耳”“鼠耳草”“米曲”诸种。显然,“茸耳”与白毛有关,“鼠耳草”则因为它的叶片像幼鼠的耳朵。而“米曲”,据李时珍说,因为鼠曲的小花像酒曲,可以和米粉做东西吃的缘故。尤其,鼠曲草与糯米同食,对脾胃虚弱、消化不良和肺虚咳嗽等具有一定疗效。
在我的家乡,立春过后,田埂上就能看到冒出嫩芽的鼠曲草,它匍匐在褐黄的泥土上,植株又细又萌,如朵朵盛开的银色小花。到了清明,鼠曲草长势正足,银白的嫩叶沿着杆茎层层往上攀爬,正是采摘的好时节。等到主杆抽得更高,枝头开出米粒般的黄花时,叶子已经老了,汁水也明显不足,这时候的鼠曲草就不适合做粑了。这时候,以野草做粑的时节也就过了。
田埂上的鼠曲草不如枯草地里的鲜嫩汁多,因此我总是抢先去那些少有足迹的田地里,从那堆积着的枯草里探出头来的细绒般的鼠曲草,萌萌的,成了我的心头喜。因为要不断地辗转于田地,我经常是一身泥土,可我无暇顾及,时常因为比同伴多掐得一些上好的鼠曲草而喜悦,甚至兴奋,快乐也因此多了一层。
四
提着攒满鼠曲草的篮子回到家,母亲已经磨好了糯米粉,她进厨房洗了手,在灶房案板上做起粑粑来。将鼠曲草洗干净,沥干水,切碎放在石磨上磨成汁。绿色的草汁与糯米粉和在一起染成墨绿色,再一个一个做成团,里面藏着芝麻、碾碎的花生与被白糖腌过的桂花,最后把它们排在上大气的蒸锅上,蒸熟。
这样做出来的鼠曲粑粑,吃起来有着独特的清香,让人想起田野的细雨和山涧的溪流。而里面的馅料,甜而不腻,让人感觉出春阳和母亲的怀抱。有鼠曲粑粑吃的日子,我是连饭也不想吃的,就拿它当饭。清明节那天,村里到处都是拿着粑粑,边吃边玩的孩子,大家都想尝一口别人手里的粑粑,而我从不羡慕别人手里的,坚信母亲做出来的最好吃。
吃不完的粑粑,母亲会用沙罐装好,小心浸在井水里,或是藏在屋后的土窖里,次日再吃时,口感依然是极好的。
如今,家乡人做鼠曲粑的风气,也有了变化。从前一年只做一次,必在清明节那天,如今则多不受此拘。清明前后,只要有鼠曲草就可以做,有时一春要做好几次。心细的女人还会把鼠曲草焯掉水,放在冰箱冷冻起来,入夏时再拿出来做粑粑吃,仿佛这样便多留住了一段春光。
记忆中,不同的节气,母亲总会做一些应节的吃食。村里人总夸母亲手艺好,这大概也给了我影响,让我愿意多关注这些事物。今年清明回去,我依然去田野里采来鼠曲草,看母亲又在厨房忙碌,我站在一旁,看着她磨草汁、拌糯米粉、做粑粑。我们偶尔也会交谈。这样的气氛,让人只想把光阴留住;这样的情景,天天看,也看不厌。
文 | 简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