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的梅雨总爱赶在小满前后,雨丝儿斜斜地缠着村口的苦楝树,把那些细碎的白花浇得透亮。麦田里青黄参半的穗子垂着头,像邻家少年刚学会用发蜡梳头,既想摆出成熟的姿态,又藏不住茸茸的稚气。这时候的麦芒最是生动,刺破雨帘时沾了水珠,倒像簪着琉璃坠子。
外婆的蚕房总是飘着桑叶的焦香。竹匾里白胖的蚕儿正在蜕第四次皮,春蚕食叶的沙沙声,似光阴从指缝间滑落的轻响。老人家戴着老花镜挑拣桑叶,总说“蚕儿要七分饱”,留些空隙才好吐丝作茧。这话让我想起河埠头洗衣的妇人们,棒槌起落间总留着三分力,怕捶散了衣裳经纬里的月光。
巷口的茶摊支起油布篷,八仙桌上的青瓷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。卖栀子花的阿婆挎着竹篮,白花瓣上凝着水珠子,倒比晴日里更显丰润。茶客们嘬着明前龙井,说今年麦子灌浆灌得慢,雨水倒是殷勤得很。“小满小满,江河渐满”,戴毡帽的老汉往紫砂壶里续水,这节气最懂留白的妙处。
我踩着青石板往渡口去,石缝里的车轴草开出淡紫小花。摆渡的船娘正在补渔网,梭子穿行的轨迹如同书写未完的草书。对岸芦苇荡里传来秧鸡的啼叫,一声长一声短,应和着船桨拨水的韵律。忽然记起《月令七十二候》里说,小满三候中的“靡草死”,那些喜阴的野蒿萎在向阳处,给新生的作物让出生长的空隙。
暮色漫过晒场时,晾着的油菜籽在竹匾里轻轻摇晃。农人们把去年的陈麦倒进石磨,麸皮与面粉簌簌分离,像流沙坠入更漏。磨坊梁上悬着艾草,苦香混着麦香,酿成某种令人安心的惆怅。
归家路上遇见卖酒酿的挑担人,陶瓮里浮着桂花碎,甜香被雨水浸得愈发绵长。竹扁担咯吱作响,恍若光阴在两种圆满间摇摆——既不是春寒料峭的局促,也尚未抵达盛夏的丰沛。这样的时刻最适合坐在廊下听雨,看瓦当滴落的银线串起半开的花事,等槐花把青涩的甜味慢慢酿成蜜。
古戏台飞檐下的铜铃在风中摇晃,叮咚声落进染坊的靛青染缸,漾起层层涟漪。晾晒的蓝印花布猎猎作响,未干的染料顺着布纹游走,像正在生长的藤蔓。染匠哼着采茶调往灶膛添柴,火光映着墙上斑驳的节气图——小满的墨迹洇染开来,恰似宣纸上将干未干的墨梅。
这样的光阴最宜用粗陶碗盛着。不能太满,怕漾出仓促;不可过浅,恐失了滋味。就像外婆绣的百子图,总要留几针空着,给往后的岁月添些念想。蚕匾里的沙沙声渐渐低下去,我知道那些白玉似的蚕儿正在编织透明的牢笼,待破茧时抖落满身星辉,而此刻的未完成,才是生命最丰美的模样。
文 | 彭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