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月的风,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。78岁的母亲已退休20多年,自从父亲6年前去世后,她越发空闲。恰逢老家姑妈来电话,说田里缺人手,邀我们周末回去帮忙插秧。母亲便显出几分欢喜,仿佛得了什么美差似的。
“回去看看也好,你小时候不也常跟着下田么?”母亲说。
我爽快地答应了姑妈。这些年因为工作的原因,关于插秧的记忆早已模糊,只依稀记得泥水溅在脸上的凉意和腰间说不出的酸痛。其实我知道,回去插秧只是一种载体,更多的是亲戚们趁这个机会聚一聚。
清晨就开车出发了,穿过隧道,爬上大山,景色便由灰白的水泥建筑,忽而转为翠绿的山峦。母亲望着窗外,眼睛亮亮的,手指轻轻敲打着膝盖,显出几分雀跃。她在乡下教书30余年,粉笔灰怕是吃了几箩筐,如今倒对泥土生出这般亲近来。
“从前插秧,一村子人都出动。”母亲忽然说,“你爷爷奶奶在时,最是讲究,秧苗要插得横竖成线,歪了便要拔起重来。”
我点头,努力想起爷爷的模样。他去世得早,只留下一张泛黄的照片,严肃地挂在我家客厅的墙上。
老家的村道早在多年前就硬化了。进入村庄后,窗外掠过一片片水田,新绿的秧苗一排排地浮在水面上,远看如一块块翡翠。偶有白鹭掠过,翅膀一振,便消失在远处的林子里。
约40分钟就抵达姑妈家,几条狗远远地吠个不停。姑妈听见声响急忙出门迎接,她比上次见面又瘦了些许,笑起来眼角堆起深深的纹。
“快进屋坐。”她边在围裙上擦拭双手边笑着说,“秧苗都准备好了,就等人手。”
姑妈家的木房子还是记忆中的样子,只是土瓦片换成了褐色的塑钢瓦。房前屋后的桑树、核桃树和银杏树却愈发茂盛,核桃树枝头已结出青涩的小果子,乌黑的桑葚也密密麻麻地垂在叶下。早饭时,亲戚们陆续到来,屋里顿时热闹起来。表姐端出一碗碗农家菜,虽不精致,却香气扑鼻。大家围坐在一起,闲谈着谁家今年种了多少亩百合,谁家又添了几口丁。几条狗在桌下钻来钻去,不时啃着我们扔下的骨头。
吃罢早饭,我们便下田了。晨雾笼罩着田野,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,宛如一幅水墨画。田里的水冰凉,秧苗已分成小捆均匀地抛在水田的各个地方。刚一下去,我便打了个寒颤。母亲却显得轻车熟路,挽起裤腿,赤脚踩入泥中,动作竟比许多年轻人还利落。
“看好了。”她拿起一把秧苗,“两到三根一撮,入泥一寸多,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。”
我学着她的样子,弯腰挨着笔直的绳索插下一撮撮秧苗。起初不得要领,不是插得太松散,就是埋得太深。表姐见了大笑,说我这哪是插秧,分明是在“栽跟头”。母亲却不恼,一遍遍示范给我看。
太阳渐渐升高,雾气散去,田里的水泛着粼粼的光。腰开始酸痛,汗水顺着额头滑下,滴在水面上,激起微小的涟漪。抬头望去,整片水田里,大家弯腰劳作的身影构成了一幅生动的画卷。
午间歇息时,大家坐在田埂上吃带来的干粮水果。母亲说起我小时候第一次下田,被蚂蟥吓得哇哇大哭的往事,引得众人哄笑。姑父则回忆说,八九十年代,插秧是全村的大事,谁家先完工,便去帮别家。那时没有插秧机,全凭一双手,却也不觉得苦。
“现在年轻人都不愿种地了。”姑父喝了一口水继续说,“都往沿海跑,我这几亩田,雇工都难找。”
母亲望着远处的青山,若有所思地说:“时代变了啊。”
下午继续劳作时,我渐渐找到了些窍门,动作也快了起来。泥水溅在腿上,竟觉出几分清凉。偶尔直起腰来,看见自己插下的一排排秧苗,在水面上投下整齐的影子,心中便涌上来一种说不出的满足。
黄昏时,终于插完了最后一块田。夕阳将西边的天空染成橘红色,云彩如同被点燃了一般。站在田埂上望去,新插的秧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,仿佛一片嫩绿的海洋。
晚饭后,大家坐在院子里乘凉聊天。月亮已挂在空中,比城里看到的明亮许多。蝉鸣和蛙声交织在一起,奏响初夏的交响曲,在暮色中格外清脆。
母亲说:“以前啊,晚上常有露天电影看。放完电影,大家打着火把回家,远远望去,就像一条火龙在山间游动。”
我的记忆瞬间被唤醒。孩提时,我们跟在大人的身后走几公里的路程去村里看电影。天气好的夜晚,我们边走边抓萤火虫。遇上下雨,父母便把我们背在背上,一路聊着电影里的情节。这些画面,在母亲的讲述中闪烁着温暖的光。
畅谈过后,亲戚们陆续散去。返程的路上,母亲望着窗外飞逝的田野,轻声说:“秋天打谷咱们还来帮忙。”我点点头。忽然明白,有些联系是永远割不断的,就像秧苗扎根于泥土,就像我们无论走多远,总有一根看不见的线,将我们拉回这片土地。
县城的霓虹渐渐映入眼帘,而我的思绪还停留在那片水田里。或许,生活的真谛就藏在这弯腰与直起之间,在汗水与欢笑的交织处。我们总在追寻远方,却忘了低头看看脚下的土地,那里埋藏着最朴实的智慧与最深沉的安宁。
文 | 朱常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