假日里的长沙，车声呼啸，人潮汹涌。而我此行的目的地，直指穿城而过的湘江。湘江浩瀚并奔涌着，第一次向我走来。这条与星城耳鬓厮磨的河流，像雄风烈马，让我震撼不已。

湘江是江南名川——长江的支流，但它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普通河流。在我脑海中，它波涌起风云、怒涛卷霜雪，见证过湖湘大地一段段波澜壮阔而韵味悠长的历史。

我很想听听湘江的诉说，对一位远道而来的游历者与观瞻者，它应该不吝于吟唱与咏叹。它的每一个音符，跃动着，扑闪着，像水的精灵。湘江乐音穿越时空，甚至能让一位潦倒半生、风尘掩面的大唐诗圣聆听到。“湖南清绝地”“涕尽湘江岸”，湘江的清澈、壮美，乃至江水的凄婉与薄凉，无不扰动着诗圣杜甫的心海。江水浩渺，辞章呈彩，杜甫晚年的足印深深镌刻在江畔。人以阁不朽，阁因人生辉。杜甫江阁，这座高踞云端的江阁，留住了一位目光忧戚者的身影。“客子庖厨薄，江楼枕席清”，湘江虽然想给饱受困厄的诗圣一丝慰藉，但晚景的凄凉仍难掩其唏嘘之意。“正是江南好风景，落花时节又逢君。”江南春暮，偏偏落英缤纷，与大唐宫廷乐师李龟年的一次江滨邂逅，叩击着诗圣敏感而脆弱的心弦。同样经历盛世繁华，同样飘零余生，两颗千疮百孔的心融合在了一起。“战血流依旧，军声动至今”，湘江舟中的一阕绝笔，令人动容的诗句，成了这位诗圣家国情怀的终极写照。

湘江给了落魄的诗圣身心与灵魂最后的归宿，一川水雾氤氲的江水同样激发了诗人蛰伏多日的创作灵感。漂泊、羁旅长沙期间，杜甫诗思如潮，留下50多首撼人心魄的诗篇，湖湘风物与民生疾苦在他诗歌的大拼盘中，得以斑斓呈现。

湘江远去，楼阁巍然。我缓步于夜观杜甫江阁的人潮中，只听见手机与相机咔咔作响。如斯璀璨光彩，如此不夜之天，倘若饱经离乱与颠沛之苦的诗圣有幸目睹，那该是一番莫大的慰藉。“国家不幸诗家幸,赋到沧桑句便工”，心忧黎庶，乱世伤怀，诗圣如斯情怀、绝世才华，湖湘百姓怎能遗忘了他？

与不少名山大川一样，湘江蕴藏着太多历史的玄机。杜甫经历过湘江边的民生凋敝，那是大唐王朝江河日下的一抹缩影。湘江雄浑激越，浩浩奔流，湖湘儿女天性中水的柔媚与强悍兼而有之。祖祖辈辈傍水而居，他们悲天悯人，却从不屈服压迫与强权，甚至朝着“敢教日月换新天”的梦想昂首迈进。橘子洲、岳麓山、爱晚亭，湘江边零碎而灼热的土地，如今成了红色文化地标。

一百年前，列强环伺，生民涂炭，一群湘江儿女在怒吼中奋起。读马列，举大纛，争民权，惩国贼，莘莘学子热血澎湃，于书卷气中大义凛然。日夜奔涌的湘江给了这群英雄儿女再造山河的底气与力量。他们沿着湘江，一路前行，寻觅济世真理。江水行处，惊涛骇浪，便无回头路。直到红旗漫卷，神州山河无恙，他们才蓦然回望，故园依稀，却在湘江那一边。

我已经熟稔历史的教科书，近代中国革命史有大段的篇幅绕不过湘江边的风云际会。心怀虔诚与崇敬，我走向了江心人头攒动、草木吐翠的橘子洲。幽林深处，芳草丛中，一尊伟人青年时代的艺术雕像划破苍穹，仿佛印证着他当年恰同学少年的惊世气概。青山抚膺，巨石无言，游客们摩肩接踵而来，每个人目光沉静肃然，如睹圣物。我也随他们的步履，在石像前久久盘桓——在这样的场合，瞻仰或凭吊，我觉着任何形式的膜拜都不为过。

与“穷年忧黎元，叹息肠内热”的诗圣一样，伟人毛泽东一生都奔赴在救国图存的道路上。井冈山的烽火、迢迢长征的壮举、遵义会议的力挽狂澜、宝塔山下的不眠夜、天安门城楼的雷霆宣告……湘音一路响彻，一个新生的共和国茁壮成长。

在伟人投身的革命洪流中，一大批喝湘江水长大的仁人志士走出家门，共赴国难，他们的英名灿若星河——近代民主革命家黄兴、中国共产党早期的重要领导人蔡和森、中国妇女运动的先驱与领袖向警予、毛泽东同志亲密的战友和爱人杨开慧烈士等。他们从湘江边点燃革命的火炬，他们的血脉中奔涌着舍生取义的急流，他们打破封建牢笼追求民主自由，湘江儿女这种刻在骨子里的基因代代传承。一条江，以澎湃之势流淌一种信念、一种力量，这信念与力量筑起民族崛起的脊梁。

橘子洲头，湘江西望，岳麓群峰拥翠。我沿山门逶迤而上，登顶远眺，湘江凝碧，帆影点点，尽显山水之美。岳麓与湘江，山川依偎，两相缱绻。至山中，我游兴不减，瞻仰黄兴墓，举步爱晚亭，浸润书院的千年书香。空谷幽林，枫叶染目，湘江以另一种姿态倾听湖湘文化的涛声。千年文脉，惟楚有才，朱熹、王守仁、王夫之、魏源、曾国藩、左宗棠、毛泽东……一连串从岳麓山中走出的响亮名字令人肃然起敬。

在中国地理坐标轴中，常有一种奇妙的现象，那就是名山多傍大川，如匡庐之于鄱阳湖、岳麓之于湘江等，这样的地理融合体因人文风物卓异而饮誉四方。

别离湘江时，我脑海中再次涌现伟人百年前大笔挥洒的那阕雄词：湘江北去，橘子洲头……当年，伟人的目光一定是深邃而悠远的，因为他似乎看见了一个新的世纪，犹如一轮红日，正喷薄而出。

文 | 彭卫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