◆邢小群
昨天,好友张立华用微信告诉我,她的书稿《与癌共舞十六年》谈定了一家出版社,马上签合同。我内心一阵纠结。
张立华出书,是我的动议。我和她相识快半个世纪了。1970年在太原召开的山西省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代表会上,我认识了在邻县插队的她,当时感到特别投缘。张立华文革前是老高二,我是老初一,我视她为学姐。从此,我们信件联系再没中断。无论生活发生什么变动,彼此都是倾诉的首选。我曾经和她探讨,如何确定“男朋友”是否是最适合自己的人。我希望在投入感情之前,先有理性的分辨,免得以后不可自拔。立华回信说,你可安排两个序列,一是你理想的伴侣是什么样的人,应该有怎样的品质:如正直、善良、聪明,有心胸、有才学、性格好等等;一是你反感的人的行为:如自私、刚愎自用、大男子主义、谈吐随便,包括抽烟、喝酒等等。然后,在交往中一一划勾或打叉。于是这个人就在你心中清晰了。我真是按照她的方法去做的。立华也曾写信告诉我,她怎么选择了自己的那一半。
立华从小要强,小学就是少先队中队长、大队长,学生会主席,高中就成了预备党员。但文革初被当作修正主义苗子批斗。因为父亲的问题,被推上凹凸不平的命运之旅。插队时她就尝试写小说、散文,曾被刚刚恢复的山西文学界有意培养,参加过省里的文学培训班。1977年她结束在山西大学中文系半年的进修,接着又报考了山西师范中文系两年的成人教育。当大批知青有的上学、有的进工厂,立华又一次听凭理想主义的召唤,放弃了中学老师的位置,与一群志同道合的知青创办工农商一体的知青综合农场,白手起家,艰难创业,一度红红火火。后来由于各种原因,逐渐式微,最终关门。立华又考取了山西省委党校,毕业后,到山西省劳动厅政策研究室工作,主编《山西劳动》杂志,创办了《劳务时报》,兼《中国劳动报》山西记者站站长,1994年调回北京,任《中国劳动报》专栏部主任。最后在劳动人事部老干局副局长任上退休。
立华是女人,是妻子,是母亲。我们惺惺相惜,见面有聊不完的话题。奇怪的是,从未见她向命运低头。她善于开导别人,有些事因为无解,她会大气地说:这就是过程,其实过程比结果更值得珍惜。说到中年又要有事业,又有孩子和家务的拖累,她说:你怎么不想想孩子给你带来的乐趣和满足?
17年前,她得了乳腺癌,做了手术。而后转移了。我对她说,你一旦住院,就赶快告诉我,即便是聊天,也能分散你的疼痛或压力。但她没有。尽管如她所说:“十几年来,没有哪一天不在与病魔抗争,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在头上,不知何时就会掉下来,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受到时间的可贵,如同一个破产的富翁,眼睁睁看着手里仅剩的几块金币,一点点计算着它的用途。” 没有切身经历,永远抵达不到这种心境。我总觉得自己对她力不从心,索性见面不谈癌症。甚至看到有启发的文章,也不敢转去,总希望朋友和大家一样正常,忘却了自己的疾患。其实,这是自欺欺人。患者时时在抗癌,天天在抗癌,我们忘记了,他们不能忘记。后来,带癌生存的理念进入了谈话空间。立华轻松了,我们也如释负重。
我知道立华几十年来一直坚持写日记。一次偶然的机会,我看了她几则有关癌症的日记,感到很有意思。中国迅速进入老龄化社会,加上生态环境的恶化,癌症已经成为国人的头号杀手。防癌抗癌也成为热门话题。于是,我建议她把日记中与癌症有关的部分编成一本书,或许能够奉献给社会。她欣然同意,用数月时间,录入整理,完成了一部15万字的书稿。
20世纪,人类曾雄心勃勃地想找到彻底征服癌症的途径。然而,这个目标至今也没能实现。癌症还是一个难解的司芬克斯之谜。治疗费用高昂,又无法保证根治,不免使许多人谈癌色变。不论降临在哪个人或哪个家庭,都会带来恐惧与不幸。如何求医,如何面对医院和医生的治疗方案,个人往往感到特别无助。立华的日记,不是专家创作的科普读物,更不是包治百病的“神医”忽悠,只是她16年来与癌共舞的同步记录,从中可以感受到得了癌症后的真实心态,感受她与死神抗争的应对过程和认识变化。日记是当时的记载,与后来的回忆不同。她也有过迷茫,有过轻信,走过弯路,到现在也不能说拥有了正确的答案。俗话说,尽信书不如无书。我想说,尽信医不如无医。如何理智地求医,如何提高自身的生活质量,张立华的真实感悟,对同病患者,或许具有不可替代的参考价值。
她的书稿完成以后,我们夫妇先后推荐给六七家出版社,编辑看了都觉得特别有意思,认为书稿文笔流畅,而且富于启发性。但在发行部门却卡了壳,理由都一样:市场风险太大。出版社是企业,当然要考虑利润。于是形成了一种马太效应——越有的越给你,越没有的越不给你。名气大的作者,千方百计地求你出书,因为你的名字就意味着市场。没有名气的作者,再有意思的书稿,也不愿意接受。其他看过书稿的朋友,也帮她联系、推荐,前后一年多的时间,最后都碰了壁。无奈之下,张立华接受了一家出版社的条件,个人出资1.5万元,包销500册。她说,我出书既不是什么科研文化项目,也不是为了换取职称学位,只是想寻找一条同病相怜的朋友沟通的公共渠道。如果出版社只是卖书号,书出版了也不上市,就不如自印百十册,送送朋友算了。出版社向她保证,一定精心设计,肯定上市,认真发行。要求作者出钱包销,只是为了规避市场风险。她权衡再三,只好接受这个条件。
我建议立华将日记整理成书,本想让她精神上得到快慰,没想到却增加了她经济的负担,内心怎能不纠结呢?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