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柯云
最近清理书柜时,翻出了《暴风骤雨》一书,倍感亲切。这是著名作家周立波先生(1908-1979)的代表作,曾获斯大林文学奖,也是我中学时代的读物。睹物思情,这本书勾起了我的回忆,让我感慨当年一名农村小作者和一位大作家之间的珍贵缘份。
1957年,我因病休学回家务农,担任农业合作社会计。我在生产之余,开始学着写小说。其中写了篇题为《猫牛战》的小小说,描写的是一个叫花猫的小女子和一个叫大牛男人开展竞赛的场面。习作在常德地委的《滨湖日报》副刊上发表后,我兴奋异常。
初生牛犊不怕虎,我斗胆将样报和自我介绍信寄给了时任省文联主席的周立波先生。做梦也未想到,不到半月,就收到了他长达4页纸的回信,对作品既作了肯定也指出了不足。自此,我们有了书信往来。我毕竟是个未见过世面的小年轻,不谙世事,没过多久,又厚着脸皮给他寄去了一首叫《河畔鲜花》的长诗。他亦不厌其烦,回信说:我不太懂诗,给你转交诗人任光椿老师,相信任老师会给你回信的。果然不久,就收到了任老师热情真挚的回信,长诗在他的推荐下也得以发表。周立波老师还在给我的回信中强调,作为一名写作者要读好“两本书”,一本是有益的文字书,另一本是生活之书。他的来信,我似懂非懂,只希望有一天,能当面倾听他的教导。
真是天道酬勤,第二年我终于盼来了这一天。1958年,我参加了湖南省第二次文代会。那时我还是个刚向文坛学步的毛孩子。大会代表共100余人,分4个小组讨论会议报告,我被编入文学第四组。我们这个组很特别,多是农民和湘西少数民族代表。也许正是这个原因,周立波老师亲自指导这个组的讨论。当时见他身体瘦高,一副和善面孔,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,但目光炯炯有神。
会上他再次着重讲了一个作者、作家必须读好“两本书”的重要意义。休息时,他还特意将我叫到一间小屋内,给我开了个“特餐”,主要是讲深入生活的问题。他语重心长地说,生活是丰富多彩的,观察生活要心细,要独具慧眼。他给我举了个例子:有一次他在馆子与几个乡下人同桌坐着吃饭,唯有一胖一瘦两个汉子是蹲在椅子上吃。他笑着问胖子是不是篾匠师傅,接着又问瘦子是不是船工师傅。两人同时一惊,异口同声说:“我们素不相识,难道你是神仙?”周立波说:“这个道理很简单,篾匠和船工都是爱蹲的人,久而久之,成了习惯,所不同的是,篾匠的右手上有茧疤,一目了然嘛。”这样一说,那二人甚是佩服。
为了提高我的写作水平,次年,周立波老师还提名让我到湖南文艺学院深造。在课余时,他专门抽时间找我又谈了读好“两本书”的问题,谈了写作技巧,谈了如何抓住细节刻划人物,对我启发极大。他特地强调,关在门内是写不出好作品来的,更当不好作家。
有一次节假日,他约我乘车到他老家益阳桃花仑去采访,一路上我俩无所不谈。当走到一群人围着的地方,只见两个女人正在吵架,我们凑过去后,他看得聚精会神,直到两个女人吵完后,我们才离开。他对我说,人一发怒争吵,各种姿式都展现出来,尤其妇女,有的双手插腰,有的吵一句拍一巴掌大腿,有的干脆搬个砧板,拿把菜刀,骂一声,剁一刀,似乎这样才解恨。这时我才明白难怪他看吵架那么认真!他又问我读过《红旗谱》吗,我摇摇头。他说:“我送你一本好好领会,那里面人物形象刻画得十分逼真,特别杀年猪那一节,非常有趣。”回来后,他真的给我送了一本《红旗谱》,并署上他的大名。他告诉我对生活,除了细心外,还要多思多比较,以便悟出其中的道理。他再三叮嘱我平时身上带上一个小本子和笔,及时做好笔记。这个本本就是档案,需要时就去选用(这个好习惯,我一直保持到现在)。他说:“这叫做长期积累,偶然得之。”他反复告诫我:“生活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,希望你从生活中提炼出真金!”
1960年,我加入了中国作协湖南分会,周立波老师很高兴,写信向我祝贺和勉励,要我写出精品。
我们之间最后一次会面是在“文革”初期,他被打成反动人物。1967年8月23日,慈利文化战线的造反派将他从益阳老家揪来,通知全县业余作者都来参加“批斗文艺黑线骨干分子周立波大会”。我俩久别重逢,心情激动,见面即向他打招呼,他用手作暗示免了。晚上,造反派头头将看守周立波的任务交给我和另一个农民作者完成。真是天赐良机,我有幸与周立波老师交谈到深夜。临睡前,我向他表达了打算写一篇纪实文稿《益阳三周》(即周杨、周立波、周谷城)的想法,他淡淡一笑。次晨我俩握手含泪而别,我轻声念道:“相见时难别亦难。”孰料这次竟成师生永诀。后来,我也成了文艺黑线人物,遭到批斗,漫长的岁月中我们既未通信更没相会。周立波先生于1979年仙逝。1984年我调到县政协从事文史工作,第一篇史稿就是迟到的《益阳三周》,分别在《文史天地》和《人物》杂志发表。
转眼几十年过去了,虽然我没有能像先生那样写出《暴风骤雨》《山乡巨变》一类惊世之作,但我始终没有忘却他对我的教诲,始终坚持在生活中读好那本“永远读不完的书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