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鲁建文
一生优雅的杨绛,其实亦有过不少艰难时期。令人佩服的是,她总是能坦然面对,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心境。她说,此系一种人生锻炼。“一个人经历了不同程度的锻炼,就能达到不同程度的修养,从而,获得不同程度的效益。这好比香料一样,捣得越碎,磨得越细,香味也就越浓烈。”
新中国刚成立时,杨绛随钱锺书在清华大学做兼职教授,讲授《英国小说选读》。这是一门相当敏感的课程。上课时,她总是小心翼翼,生怕惹出什么麻烦。但要讲英国小说,自然少不了对小说恋爱情节的分析。“思想改造运动”开始后,虽然她的自查很快过了关,但到揭批阶段却有了问题。有人揭发她,上课时“不讲工人阶级,专谈恋爱”,教导学生“恋爱就应是吃不下饭,睡不着觉”,“见了情人就应当脸发白,腿发软”,作为女人“结了婚也还应当继续恋爱”等等,一时间被纠缠不休。对于这些移花接木的批评,杨绛当时听了十分气愤,同去听会的亲戚朋友也都为她鸣不平。但心境开阔的杨绛很快就想通了,以为只要自己问心无愧,就没必要这么计较,愤怒伤害的只能是自己,于问题解决毫无意义。因此,她没有进行申辩,而是照旧拎着篮子,打扮得喜气洋洋,去了校区的菜市场,买菜做饭过日子。令人没想到的是,她被认为虚心接受批评意见很快获得通过。
杨绛生来不喜欢参与政治。1956年“大鸣大放”开始后,杨绛表现得很淡然,不仅自己保持着沉默,还再三嘱咐丈夫钱锺书:不要出去吃饭,不要在外乱说,更不要随波逐流、口无遮拦。有人指责她明哲保身,不敢斗争,她既不解释,也不反驳。几月后,许多人被打成“右派分子”,但杨绛夫妇却幸免。这时,有人问她为何有这样的先见之明,她却说:“我哪有什么先见之明,只不过是不喜欢跟着起哄而已。”显然,正是这种随性淡然面对的办法,让杨绛夫妇跳过一劫。
1958年,杨绛被下放到农村改造。这对于她来说,无疑是一场更大的考验。如果不能过好劳动、居住、饮食、方便、卫生“五个关”,显然无法在农村生存下去。当时农村的条件很差,厕所就是在一口大缸上架着两块又薄又脆木板,人蹲在上面就胆战心惊的。面对这种困境,她以为,既然抗争没有多大意义,不如选择愉快接受,随遇而安,顺其自然。于是,她同农民一起劳动,一起居住,一起用餐,一起拉家常,没有半点出自大家闺秀的矜持。有一次,她因受凉拉肚子,半夜起来上茅房,院子门又已落锁,她便学着猫在院子里挖了个坑应急,然后,再封上泥土了事。这种能入乡随俗、吃苦耐劳的作风,让她很快融进了村民之中,村里的大婶、大妈都把她当亲人看待,有什么心里话都跟她说,在劳动与生活上,总是要多给她一份关心和帮助。下乡改造任务完成之后,带队的领导在向上级汇报时,给杨绛的评语是“在乡下能和农民打成一片”。这一评语,不仅单位的同事感到惊讶,就连钱锺书也感到意外。
1966年,“文革”来了,这是杨绛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磨难。在“五一六通知”发出的第二天,她便成了“反动的学术权威”,不仅被停发了工资、冻结了存折,还不时要接受批斗示众。经历多了,她也变得更加坦然,不藏不躲,不逃不跑。接受批斗,需要带高帽子、挂黑牌子,她便自己找来材料,用心制作,将“罪名”一条不漏地工工整整地写上去,做好后,与丈夫钱锺书各自挂戴好,相互欣赏一番,然后,便去参加批斗会。更为坦然的是,运动开始不久,她被剪了“阴阳头”,头发剪了一半留下一半,钱锺书见后急了,心想自己被剪成“十字头”时,是杨绛给他修成一个光头的,现在杨绛又被剪成了“阴阳头”,这该怎么办呢?他一时不知所措。还是杨绛自己有办法,她不急不躁,好像心里早有准备似的,将女儿圆圆曾经剪下的两条辫子找来,用一个通宵的功夫,将其编织成一顶假发。第二天,就戴着它照旧上街买菜打煤,料理生活。
在这期间中,杨绛无法再做学问了,也无法写作了,被安排专门扫厕所,后来又被下放到干校劳动。她曾在文章中说,他们夫妇不求什么仙家法宝,只求有件隐身衣。而人世间的隐身衣,又到哪里去找呢?她觉得,卑微恐怕应是一件最好的隐身衣。被安排扫厕所后,她便以此当作自己的隐身衣。于是,高高兴兴地找来小铲子、小刀子,又自做了小拖把,将便盆、洗手盆和门窗、墙壁擦洗得干干净净,一垢不染。她以为,这工作虽然又脏又臭,但好处很多:一是可以借助女厕所的方便,躲避红卫兵的盘查;二是可以随时销毁也许带来麻烦的字纸和书信;三是可以享受向所未识的自由,细读不能在外阅读的书。下放到干校劳动也如此,在那里,她偷着读书、与钱锺书菜园约会,还逃学去郊游。“文革”结束后,她以轻淡的笔墨,将这两年多的生活写成了《干校六记》,既没有呼天抢地的控诉,也没有阴霾深重的怨恨,读来缠绵悱恻,让人深思。
过去,我一直以为杨绛先生应对艰难的法宝,是对世界的爱,对他人的爱,进而从中获取力量。近日重读杨绛先生的一生,深感其淡定、坦然、宁静的心境,恐怕也是她应对艰难的又一法宝。掩卷细思,在很多情况下,心境宽了,路径也就宽了,这并不无道理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