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历史上,尽管时代不同,赘婿的生存状况会有不同,但不论哪个时代这似乎都不是一个好词。赘婿中的“赘”是会意字,从贝,表示钱;从敖,有仓房的意思,“赘”表示是将家中贮藏的东西拿出去抵押“以物质钱”,这直接而又残酷地点明了赘婿的本质。“赘”也是多余的或不必要的,足以增加拖累或麻烦的就叫作“累赘”。赘婿是封建宗法中一个正式的身份,是法律上认可的关系。历史上的秦国对赘婿非常蔑视,针对赘婿出台了严苛的规定,秦“七科谪”规定了七种强制征召入伍执行艰苦任务的人,赘婿排第三,仅次于犯罪官吏与逃亡之徒,几乎与罪犯是一个等级,这种歧视政策,汉武帝毫不客气地沿用了。之后的岁月中,赘婿的地位略有变化,但一个标志性的要求是,赘婿要在传宗接代方面为女方家庭延续家族血脉,所生育的子女通常要随女方姓氏,以保证女方家族的传承,有时候赘婿本人都需要改名。明代名臣大儒宋濂记载了一个三代赘婿的故事,蔡彝的祖父蔡清本姓许,入赘蔡家改姓蔡,蔡彝的父亲本姓孔,也入赘蔡家改名蔡善。后来蔡家遭难,蔡彝为了活命入赘王家又改了王姓,直到岳父生出了亲生儿子之后才认祖归宗,但到底归哪个姓还一时犯难,最后听从了大儒宋濂的建议,姓了孔。由此可见,姓氏权在“赘婿”制度中的重要性。
查阅左宗棠有关资料,他的妻子是湘潭方上周氏的周诒端,另有一妾,生四子四女,却全部姓左。莫非这位“最强赘婿”不仅仅是功业强大,而且在生活中也是强到势凌岳家,不尊礼法了吗?
要回答这个问题,首先要问的是,左宗棠是赘婿吗?左宗棠曾在湘潭的岳家生活了十三年,这是没有争议的。光绪版《湘潭县志·山水》卷记载“近岁左文襄赘居妇家,有槟榔之恨;及后富贵,更为英谈”。《湘潭县志·人物·列女传》又载:“……诒端字筠心,初婚时宗棠贫甚,赘于周,周以其轻脱,未甚礼之。”左宗棠在诗歌《二十九岁自题小像·其六》中说,“九年寄眷住湘潭,庑下栖迟赘客惭”,在悼夫人周氏墓志铭还说,“道光十二年八月,余以贫故赘于周。”左宗棠曾孙左景伊的《左宗棠传》说,“周家是有钱人家,宗棠是穷书生,他就招赘在周家”。周氏后人周俟松在报纸发表文章《左宗棠夫人周诒端》也说“隔年左宗棠入赘”。种种资料看,左宗棠这个赘婿身份似乎是跑不掉的。
然而,按照中国文人的习惯,从诗歌里固然能找到一些线索,但未必是事实。四十岁的孟浩然写“不才明主弃,多病故人疏”,看上去是和标题一样要“岁暮归南山”归隐去也,实际上是一团热火想出仕自荐;韩愈贬谪广东,在路上对侄子哀叹“知汝远来应有意,好收吾骨瘴江边”,一副要死的样子,但到了潮州却活蹦乱跳地驱赶鳄鱼,还留下了相当好玩的《祭鳄鱼文》。同样的道理,从诗歌推断左宗棠的身份也是不严谨的。至于县志记载、后人回忆,或可参考,但细节还需要严谨分析。
综合分析研究史料、结合走访周氏后人的成果,得出的结论是相反的,左宗棠不是赘婿。
首先,从情理上说,没有可能。
现在网上流传好几个版本的故事,什么黄龙抱柱、比文招亲之类的,无非是说左宗棠落魄之际得周氏青眼招赘收留,湘潭民间也有流传并载入当地文史资料。但实际上,左宗棠在悼夫人周氏墓志铭开头就说得很清楚,“余兄中书君以赠光禄公遗命,聘为余室,盖议婚有年矣。”这里“余兄中书君”指的是左宗棠的兄长左宗植,他曾官至中书舍人;“赠光禄公”指的是左氏父亲左观澜,他被追赠为光禄大夫,“盖议婚有年矣”说明,这门亲事是左宗棠的父辈早就定好的。因为岳父周系舆早亡记载不多,但探寻他与左观澜的生长轨迹,大致可以推断,两人是在长沙求学期间相识继而约为儿女亲家,同窗之谊断无将对方儿子招为低人一等的上门女婿的道理。
之所以这样斩钉截铁地说“断无”,还有一个原因是周系舆自己有儿子,实在是没有招上门女婿来延续香火、继承家业的必要。
《湘潭方上周氏家谱》记载,周系舆虽然年不过28岁就去世了,但却生下三子二女,除了长子诒昂早夭外,诒晟、诒昱都开枝散叶、血脉留存。网上有传闻说周家没有儿子,实际上这是“左宗棠入赘周家”传言倒推形成的荒唐结论,但居然流传甚广,连周氏家族后人内部都受到了这个传闻的影响。实际上,周系舆不但有后代,他的孙子周翼标还娶了左宗棠的四女儿左孝瑸,这是有多方史料交叉印证的。
再次,《湘潭方上周氏家谱》也完全不支持这段所谓的“入赘史”。中国的家谱是个很特殊的存在,早期世系攀附、家族事迹美化与隐瞒几乎是公开的秘密,很不靠谱,但基本家族信息是值得信任的,关联左宗棠这样的历史大人物则可靠性更会大大提高。如果左宗棠真的入赘,那他差不多就是周家的“儿子”,自然要在家族历史上是值得大书特书的,但实际上《湘潭方上周氏家谱》完全没有去攀附名人,周系舆的子女记录甚至都没有提左宗棠、周诒端夫妇的名字,体例一如他人,“子三,诒昂、诒晟、诒昱,诒昂殇。女二。”只在周翼标的记载中淡淡提了一笔“翼标……娶左氏,左文襄女,著有《淡如斋诗钞》”。而前面提到的申时行,在《双泉徐氏宗谱》中是有关于申时行的专门记载的。
既然如此,前面《湘潭县志》和左宗棠诗文中反复提及的“赘居妇家”“赘于周”“余以贫故赘于周”等种种说法又是怎么回事呢?
这种状况今天的人们其实很容易理解,年轻人要结婚了,暂时还没有能力买房子,岳母娘家经济条件好也能相处,就先住在岳母娘家吧。左宗棠当年就是这样的状况,湘阴左家原本不过普通耕读传家的农人,从左宗棠12岁开始就噩耗连连,大哥、母亲、父亲先后去世,治病治丧花费巨大,左宗棠把田产全部给了寡嫂,他更加没有能力娶妻生子了。而周家的经济状况就好得多,在岳母王慈云的盛情邀请下,左宗棠便“赘居妇家”了。但“赘居妇家”不是正式的入赘,更多的和中国历史上颇多出现的“夫随妻居”现象相类似了。
这就可以参照另一位“史上最强赘婿”李白。李白以布衣客籍之士的身份与已故宰相许圉师孙女成婚,并在婚后长期居于安陆妻子家中。实际上,大唐前期贵族高门有招才俊之士为婿的风尚,“夫随妻居”或者“夫居妻家”“寄室妻家”,这是不少已婚士人在出名前的一种生活方式,这种“赘居妇家”的生活方式也不是宗法意义上的入赘,所以在许氏去世后李白还可以顺利开始自己之后的几段婚姻(包含另一段在前宰相宗楚客家的“夫随妻居”),生下的孩子也随父姓,分别叫李伯禽、李平阳。是的,李白也不是赘婿。
这种“夫随妻居”的情况在明清之际也有案例可以参考,陈宗石(明末四公子之一陈贞慧之子)家破人亡之际来到河南归德府侯家认亲。此时岳父侯方域(另一个明末四公子)已去世三年,但侯夫人仍周济他与女儿完婚,并将侯府的东园作为陪嫁相送。自此,宜兴陈氏在商丘落根成为当地大族。清代,受到满清部落生活的影响,情况更为宽松,清朝名臣张廷玉三个女婿都住在张家,难免被百度百科编辑为三个“赘婿”,实际上头两个女婿都出自桐城大族姚氏,是张廷玉的母族,世代联姻,女婿住家不过是便于就近关照,绝不是宗法关系上的“赘婿”。特别是二女婿姚鋐更是张廷玉的外甥,此人也是今天桐城南园的第一任主人,姚氏后人姚莹在《姚氏先德传仕绩续编》有记载:“南园公鋐,字兼南……以忧归,遂不仕。为园林以娱宾从,乡之耆宿多从之游。”如此悠游,绝不可能是畏首畏尾、惹人指摘的赘婿。而真正的赘婿、康熙时期的户部尚书徐潮早年入赘到殳氏后受到妻子、岳母的轻视,妻子早亡后还被扫地出门的故事才是赘婿真实而残酷的境遇。
同样,在湘潭桂在堂,固然有乡邻“桂子堂,招个郎,吃掉三仓谷、睡烂两张床”的闲言碎语,但左宗棠一定有陈宗石之感,妻子周诒端和岳母王慈云一直关爱、包容这个早年落魄的书生,为几度落榜的左宗棠提供了一个成长的沃土。左宗棠在湘潭整整住了13年,这成为他73岁生涯中极为重要的一段,那副影响至今的“身无半亩,心忧天下;读破万卷,神交古人”的对联就是他25岁在湘潭时写下的。
左宗棠结婚第二年,长女左孝瑜就出生于桂在堂,坦然姓了左,后来陆续出生在湘潭的三个孩子也全部姓左。道光二十三年(1843年),左宗棠依靠多年当塾师所得在湘阴柳家冲购置了田产,建成了新居“柳庄”,第二年便将全家迁回了湘阴,此时的左宗棠也不过是个书生,论社会地位不会比周家高,而周家可是在北京有个侍郎级的高官周系英的,自然没有能力“仗势欺人”——如果是“赘婿”,搬家哪有这么容易,这简直就是破门叛家、大逆不道的行为。就算周家宽宏大量,但一定会形同陌路的。但事实不是这样,岳母王慈云多次去湘阴看望女儿女婿和外孙们,她的《慈云阁诗抄·序》中记载“时携孙女翼杶来柳庄,暇以诗课诸孙,每夜列坐,诵声彻户外”,完全是一派和谐亲爱的景象。走访方上周氏的后人,周家也绝没有左宗棠嚣张跋扈、欺负孤儿寡母的任何传言流传下来。
事实上,左宗棠也对周家感念于心,对妻子周诒端固然是情深义重,又将女儿嫁给妻子的娘家侄子,此外他还至少做了两件事。第一件是帮小姨子做了一个媒。小姨子周诒蘩是个才女,左宗棠旧识张声玠也有文才,发妻病故后,“宗棠以诒蘩足继之,故为媒聘焉。”这桩婚姻不错,姐妹联系很紧密,记录还显示,后来太平军起,周诒蘩一家还专门去左宗棠在湘阴白水洞的避难所去躲兵祸。第二件事是帮岳母出版了诗集,岳母王慈云著有《慈云阁诗钞》行世,收古体诗4首、近体诗36首,其诗意境深远、造语工致。左宗棠赞叹曰:“余赘居周氏,常闻外姑说诗骚多新鲜。”《湘潭县志》记载,“宗棠更搜访刻之,以二女诗附,又并取其孙女翼杶诗附焉”,由此而成《慈云阁诗钞》,并用自己当时的封爵身份“恪靖伯”为书题签、作序。湘潭桂在堂遗址还残存一幅壁画,有船舶海洋的内容,这是左宗棠在福建办理海政的映照,可见左、周两家的和睦敦亲,左宗棠的人品私德实在是无可指摘。
回过头看,《湘潭县志》对左宗棠的描述不过是他“赘居妇家”一段生活的记录,对“赘婿”制度残酷性不大了解的左、周后人也就在这个细节未加考究,马马虎虎记载“入赘”,而左宗棠诗歌文字则是这段生活的自嘲,有胸怀自嘲的人也是最有力量的人。周诒端与左宗棠相处多年,她深知左宗棠的刚直和才华可能会给他带来一些敌人,“君平生轻财好施,急公好义,而性情孤直,遇事好强,不随波逐流,亦不避怨招尤,恐海内士大夫知君者或寡,他日无为君作佳传者。”左宗棠并不以为意,他不屑于身边闲言碎语、身后网络胡言乱语。
事实如周诒端所料,左宗棠故去后固然哀荣一时,居然真的很长时间没有人为他立传,所幸今天的人们记住了这位创造了“汉业唐规西陲永固;秦川陇道塞柳长青”功业的英雄,佳传不断,名满天下谤亦随之,是该为他洗去因为“赘婿”身份而滋长的污渍了。
文 | 肖向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