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晓寒
秋天和往年一样,被一阵风吹到陌上。
稻子已经收割过了,丢下成行成路的稻茬在回想镰刀的声音。撤去这最后一道藩篱后,草高兴了,在天底下,像潮水一样,从东头涌到西头,从河边涌到山脚。那么多草,都是我的朋友,和我朝夕相处了几十年,我喊一声,它们就会答应,沙沙——声音顺着风传到我耳边。通常,我都不会去打搅它们,让它们悠闲自在地过日子。它们活到今天,也不容易,躲过镰刀锄头的剿杀,牛羊的啃食,挣脱庄稼的欺凌,熬过了春天和夏天,总算翻身得了解放。此刻,它们无拘无束,呼朋引伴,高过我的腿,没过我的腰,有些抽了穗,有些结了籽,有些什么也没干,夹在众多的草中,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。
虫子也高兴了。绿色的虫子,灰色的虫子,麻色的虫子,在风中振动翅膀,从一根草上跳到另一根草上,每一根草,都是它们新奇的世界。陌上的秋,虫子是看不够的,爱不够的。虫子也和人一样,一辈子总要把一样东西爱到骨子里去。夜幕落下,月上东山,它们仍不肯离去,随便找一个栖身的地方,开始忘情地歌唱,一直唱到月亮西斜,露水滴落,天边的云从橘红走到水蓝,远山浮出牛背似的轮廓。这是虫子们唱给陌上的歌,只有陌上才配拥有这样的天簌。
虫子们唱累了,停下来歇息。然后,一眼望不到头的陌上,每一个细节都安静了,梦一般的安静。薄雾轻笼,像五弦琴上飘来的思绪,露水闪着微光,拱桥上的青石板,潮湿,清凉。触手可及的山外,太阳正在慢腾腾地往上挪。
这个时节,我喜欢独自在陌上走,踩着高高的稻茬,穿过一条又一条田埂,脚下的草软绵绵的,多情的草籽儿粘在我的裤脚上,这回,它们真弄错了,以为这样一个地方,也可以供它们生根发芽,换来来年的一路高歌。四周没有声音,声音都藏起来了,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。风不知被什么割成了一绺一绺,带来草木的香,带来一绺比一绺的凉。花还是有的,手指大的野菊,这里一朵,那里一簇,镶嵌在一张草的背景上,风吹过时,偶尔晃动一下,像一声轻微的叹息,热闹是说不上了,只剩下寂寞和寥落,这使得陌上的秋和别处不同,多了些忧郁的成分。这是季节的忧郁,大自然的忧郁,天生的忧郁,和人生的患得患失无关。
两边山上的树和脚下的草,叶子开始褪色,内敛的黄,像渐行渐远趋向模糊的岁月。接下来会这样,越来越黄,在霜雪里枯萎,摇落一身的清响。它们和人一样,又和很多人不一样,它们知道自己是这个世界上的过客,看得见来路,认得清归途,土地孕育了它们,它们最终要回到土地。并不是所有的树都是这样,有些是常绿的,一年四季都固守着同一副表情,这些是树中的钉子户。即使这样,到了最后清算的日子,它们还是要回到土地。其中一部分是人畜帮它们清算,另一部分,是遭到了时间的暗算。不管是哪种方式,结果都一样。
身边,地矮下去,水矮下去,水里的石头出来了,瘦得一身的骨头,仿佛能触摸到时间枯瘦的筋骨。天慢慢往上拉,拉得无限高,云影越来越远,像闲笔一样疏淡。在天与地这条一年中最大的缝隙里,牛羊挺直了脊背,人舒展了身子,山脚的泥巴屋似乎也长高了。陌上的春,野花似一天星斗掩在薄雾中,也算是有看头的,但总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;陌上的夏,盛到极致,到处都是棱角,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,让人感到局促不安。唯有秋,褪尽了幻象,收敛了锋芒,回到了生命的起点,回到了万物的本源,是如此的坦荡与真实。春与夏,似乎都是为秋而来的,是秋的草稿,是一笔没有匠心的铺垫。
我和陌上,隔着一阵风的距离,一个梦的距离,陌上,至今保存着我的脚印,那些深浅不一的脚印,像遗落在陌上的镜子,还能清晰地照出我的影子。有时候,我会穿过那个梦回到陌上,我知道哪里有一片等着收割的稻子,哪里的草已被风吹黄,像慢镜头一样覆盖了野生的菊花,弦月般的石拱桥还挂在那条漫不经心的小河上。我听到虫子又叫了一夜,白霜铺满了田埂,刚刚醒来的雾还来不及撤退,挂在一棵老枫树的枝头。
这些年,我的白天黑夜都消散在日益幽深的城市里,不过我相信有一天时间会停止,翻过岁月的山河,走在傍晚升起的炊烟里,我会遇见那个骑在牛背上吹牧笛的少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