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游宇明
不知您是否听说过“国立师范学院”这个名称。“国立师范学院”(湖南师范大学的前身)简称“国师”,1938年创建于涟源蓝田光明山(时属安化),它虽然只存在了短短的11年,却因缘际会聚集了大批当时的学术、文化大师,比如钱基博、骆鸿凯、宗子威、钟钟山、李达、钱锺书、皮名举、李剑农等等。这些人操守高尚,学问渊博,性情豪放,成为当时的蓝田一景。
马宗霍先生是著名的音韵学家、训诂学家,是章太炎的四号弟子,写有《音韵学通论》《文字学发凡》《中国经学史》等非常有影响的学术著作。在国师执教时,马先生才40出头,他身材瘦小,风骨嶙峋,眉宇间总透出一股抑郁不平、孤芳自赏之气。此君推崇文言文,却鄙薄白话文,对学生用白话作文极不以为然,觉得用文言文写东西才是真本事。据他自己介绍:戴季陶做国民政府考试院长时,请他主持县长文官考试,马先生首先提出“白话不阅”。戴季陶没有采纳他的主张,他便拂袖而去。马宗霍先生说:“戴季陶自己也写不通文章。大家都以不通为通,所以我们的国家才弄得不可收拾。”这种马式逻辑,惹得学生放声大笑。
浙江嘉兴人黄子通教授是著名哲学家、翻译家,著述颇丰,有《亚里斯多德论本体》《康德论本体》等近二十部。他擅长用西方哲学的方法剖析中国的传统文化,这让马宗霍先生非常愤怒,他觉得黄教授是数典忘祖。黄子通先生也不甘示弱,在隔壁讲台上大批特批马宗霍,说他是“打着章太炎的牌子吃饭”。听他们课的,很多是同一批学生,在这边听到马使劲批黄,在那边听到黄猛力攻马,简直觉得老师在台上讲相声。
钱锺书是青年才俊,从英国留学回国后,立即被他本科时的母校清华大学破格聘用为教授,由于他学问宏博,梅贻琦校长对其非常器重。但父亲钱基博严令他赴蓝田侍奉,钱锺书不得不退了清华的教职,而来到国师当了英文系主任兼教授。这本来不是他心甘情愿的选择,然而,钱先生似乎是那种能够跟自己内心妥协的人,既然一脚踩进了蓝田,就将它当平常日子过,该吃饭吃饭,该开心开心。他的好朋友、其时担任钱基博助教的吴忠匡有段非常精彩的回忆:“晚饭以后,三五友好往往聚拢到一处,听中书(原文如此——作者注)纵谈上下古今。他才思敏捷,富有灵感,又具有非凡的记忆力和尖锐的幽默感。每到这一时刻,中书总是显得容光焕发、光彩照人,口若悬河,滔滔不绝。当他评论某一古今人物时,不但谈论他的正面,也往往涉及他们的种种荒唐事,比如袁才子、龚定庵、魏默深、曾涤生、李越缦、王壬秋等,他都能通过他们的遗闻轶事,表露得比他们的本来面目更为真实,更加真人相。如老吏断狱,证据出入无方。听中书的清谈,这在当时当地是一种最大的享受,我们尽情地吞噬和分享他丰富的知识。我们都好像在听音乐,他的声音有一种色泽感。”关于钱锺书的神侃,还有一个真实的故事。某日晚饭后,几个人同往徐燕谋先生校本部外的金盆园寓处闲话,钱锺书上下古今,娓娓不倦,说到激动处,挥舞着手杖,手舞足蹈。尽兴告别时,徐燕谋先生才发现他挂的蚊帐被戳了好几个窟窿。钱锺书拉着同伴,大笑着一溜烟跑了。
国师教授们展现的性情实在令人神往!他们像不懂事的儿童,不管不顾地将自己本相的一面暴露在世人面前,一点也没有遮掩的意思。然而,正是这种“不懂事”,呈示了他们的品性、学问、爱憎、喜忧,使我们能够轻而易举地走入他们的心灵,体会到人性深处的洁白。
生活告诉我们:一个人内质简单却以复杂出之,叫做城府;内蕴博大愿以简洁示人,才会出现异于常人的“不懂事”。